《中华读书报》“文史天地”专刊第10期刊有卞僧慧先生大文《未继承父业者即不能整理遗著欤》，这篇文章是针对马斗全先生《未继承父业者慎勿整理遗著》而作出的回应。两说孰是孰非，我是局外人，自难分剖，唯马斗全先生以“‘王前卢后’为‘卢前王后’之误”的说法，正如卞僧慧先生所云，“似尚可商”。
“王前卢后”一语，见于陈寅恪《乙酉秋来英伦疗治目疾遇熊式一君以所著英文小说〈天桥〉见赠即题赠二绝句》。查《陈寅恪诗集》所刊二绝为： 其一 海外熊林各擅场， 王前卢后费评量。 北都旧俗非吾识， 爱听天桥话故乡。 其二 名列仙班目失明， 结因兹土待来生。 抱君此卷独归去， 何限天涯祖国情。
这两绝之下，编者注云：“本律吴宓钞存稿第二句作‘卢前王后费评量’，第五句作‘名列仙班目始明’，第八句作‘河汉天涯祖国情’。”编者把两首绝句误认为是一首律诗，这种错误的确不应该出现。但是，有这一段注语，也可以知道，编者所据，正是唐?存之陈寅恪诗稿，忠实地保留唐?钞稿的面目，不得谓其为误。从前臧晋叔编《元曲选》，每喜强作解人，对所据版本辄加改动，历来受世之诟病。《陈寅恪诗集》的编者不将“王前卢后”径改作“卢前王后”，而使异文并见，这种态度是严肃的、谨慎的。
按《新唐书·文艺传》载：“勃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皆以文章齐名。天下称王杨卢骆四杰。炯尝曰：‘吾愧在卢前，耻居王后。’议者谓然。”后人即以“卢前王后”指代品题名次。但是典故的运用一向有使辞与使事二途，大抵俱可并存，不必太过迂执。直接引用原辞，是为使辞。而所用并非原辞而其事适正坐典实者，谓之使事。这种现象在古典诗文作品中实在是不胜枚举。如辛弃疾有一首词，开首说“甚矣吾衰矣”，用的是孔子的话“甚矣吾衰也，吾久不梦见周公”，这就是使辞。而他的另一首词《永遇乐》里说：“凭谁问，廉颇老矣，尚能饭否”并不执著史载，与原来记述微有出入，正不妨为使事之典。古典诗文中又有?括之作，即将前人作品换一种文体表述，则兼有使辞与使事的特征。像苏轼的一首《哨遍》即是?括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。近代溥儒先生所作的单弦曲词亦多?括之什。陈寅恪谓“王前卢后费评量”，乃是使事，是说王勃排在杨炯之前，卢照邻名居杨炯之下，均惹得杨炯不快，费其评量。清杨潮观笠湖《吟风阁杂剧》《开金榜朱衣点头》一出云：“特拔了董醇贾茂，管教冀北群空；排比着卢后王前，请看汝南月旦。”作“卢后王前”，即“王前卢后”。此处“卢”、“王”均系平声字，在平仄律上完全等价，笠湖显然不因平仄调和而故违典实。剧中又谓“请看汝南月旦”，月旦即评量，“王前卢后费评量”，此意已先陈寅恪先生得之。
在吴宓钞稿中，陈先生的这两首绝句各有异文。古典诗文流布过程中，异文现象是很普遍的，要不然，校勘学也不会成为专门的学问。陈先生的诗，多有赖吴宓钞存而得保存者，亦有陈诗后经修正，吴宓钞稿存厥初始的。异文有优劣，无是非。就这两首赠熊式一的诗来说，似均以唐?钞稿为长。第二首“名列仙班目失明”，吴宓钞稿作“目始明”，查蒋天枢《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》，作此二绝的1945年，陈寅恪承英国皇家学会约赴英伦疗治目疾，虽经手术，仍未能治好。“名列仙班”是苦涩的调侃，以英国属西方，而中国人向谓西方为仙佛所居。“名列仙班目失明”是说今天有幸到英国的土地上，却无法睹其风物了。故有“结因兹土待来生”的喟叹。第二首末句“何限”亦较“河汉”差胜，以牛郎织女的典故在此处突兀故也。
秦仅二祀，不因清谈，天何言哉，与时俱化。《陈寅恪诗集》尽管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憾，正无妨其为近年难得一见的佳编。笔者无意判别卞文与马文是非，学术讨论本来就不应执于一端。即以陈寅恪先生诗作的异文略申所见，但就这一点而言，也尽够“费评量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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